《直面苦难》(节选)学案
2019-03-30我想对流泪的读者说:在人世间,每天都有灾难发生,更悲惨的还有的是,请不要为书中讲述的十多年前某个小家庭的悲情故事流泪了。十多年前,我初为人父,偏偏遭遇和自己亲骨肉的生死之别,这使我对父女亲情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然而,我所遭受的境遇虽是特殊的,我所体验到的亲情却是普遍的。读者的反馈告诉我,读了这本书,许多做父母的更加珍惜养儿育女的宝贵经历了,许多做儿女的更加理解父母的爱心了。上天降灾于我,仿佛是为了在我眼前把亲情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让我看清楚它的无比珍贵,并通过我向人们传达。如果说本书还有一点价值,这也许是其中之一。
我还想说:虽然我所遭遇的苦难是特殊的,但是,人生在世,苦难是寻常事,无人能担保自己幸免,区别只在于形式。我相信,在苦难中,一个人能够更深地体悟人生的某些真相,而这也许是本书的另一个价值。我从来不是超然的哲人,相反,永远是带着血肉之躯承受和思考苦难的。置身于一个具体的苦难中,我身上的人性弱点也一定会暴露出来,盲目、恐惧、软弱、自私等等其实是凡俗之人的苦难的组成部分,我对此毫不避讳。如果那些啐唾沫的读者听得进去,这些话也是对他们说的。
作为一本书的《妞妞》已经不属于我,任凭读者和时间去评判。作为女儿的妞妞始终在我和雨儿的心中,任何评判都与她无关。妞妞永远一岁半,她在时间之外。我的生活没有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苦难上面,它仍在前行,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这证明我的确是一个受制于时间的凡俗之人。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它是超越于时间的,我能在那里与妞妞见面,我还知道,我前方有一片天地,它也是超越于时间的,我将在那里与妞妞会合。
周国平
XX年5月15日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十三章 艰难的诀别(6)
又一次醒来,我发现妞妞说话已经极为艰难,她的头脑依然清醒,但已经力不从心。“要wa……要wawa。”她低声地说。我知道她想要说要爸爸妈妈,但这两个音都发不出来了。我抱她到琴房,她说:“弹——”就是发不出“琴”这个音。我弹一个曲子,问她是什么,她动一动嘴唇,算是回答。我赶紧说:“妞妞真聪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个房间,问她是哪里,她也都动一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一次次发作,一次次注射,药力递减,对机体的破坏却在积累。于此同时,肿瘤仍在发展,终于堵塞住食道,无法再进任何饮食。妞妞逐渐进入了衰竭状态。
每回她深睡过去之后,我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数着她的脉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对她轻轻耳语,希望她听见我的叮咛,安心离去。可是,看到她终于慢慢醒来,我又如释重负,大舒一口气。
现在,人人都在等待那个注定的结局,心中交织着冷静、焦虑、期待和恐惧。唯独妞妞没有等待,她只是昏睡和疼痛,忍受着疾病和药物的双重消耗。然而,那个结局却正是她的、惟独属于她而不属于任何人的结局。
结局终于到来了。
妞妞已经两天没有醒来。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缩得很小,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儿昼夜守在小床边,不时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温热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搅扰,她那衰竭的身体已经无力感受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