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第二课时)
2020-02-04《先秦学术》序言
一
儒家天真,道家率真,墨家认真,名家顶真。
政治上天真的儒家,在生活中一点也不率真,所以多是伪君子。生活中率真的道家,在政治上一点也不天真,所以多是真隐士。宗教上认真的墨家比儒家虔诚,他们把鬼神当真,因此避免了儒家的虚伪。知识上顶真的名家比道家真诚,他们把真理当真,因此避免了道家的虚无。
然而帝王专制需要政治上天真幼稚的儒家,因此儒家战胜了墨家,宗教信仰在中国成了民俗游戏。帝王专制需要生活上率真随便的道家,因此道家战胜了名家,客观真理在中国成了海外奇谈。
所谓真实,可分为真际与实际两部分。中华民族是个很不认“真”而颇为务“实”的民族。名、墨两家专注于真际,儒、道两家专注于实际。因此墨家和名家的中道覆灭,在中国历史一成不变的务实轨道上,几乎是逻辑的必然。名、墨两家的中道而绝,使真际文化成为绝响;儒、道两家的阴阳互补,使实际文明绵延久长。中国文化对“真实”的接受程度,以道家颇为务实的率真为最后界线。在率真的限度内,一定程度的狷介放达,成了中国文化最高的审美内容。作为对令人窒息的专制文化的必要调节,作为对高度紧张的脆弱神经的适度松弛,道家式的率真狂放,有时甚至可以表现为对帝王将相的某种不恭和傲慢。但任何狂士一旦越过了这个最后界线,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二
儒者弱智,道者狡智,墨者奇智,辩者大智。
儒者标榜仁义,贬低智慧,因为他们非常弱智。道者批判仁义,绝圣弃智,却自称大智若愚,然而若愚之智并非大智,只有老奸巨猾的狡智。墨者非难儒、道两家,无私无畏地神道设教,颇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奇智。辩者跳出世俗政治的污秽樊笼,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叩响真理之门,故有空谷足音的大智。在公孙龙的超绝智力面前,所有先秦诸子的智力都显得相当平庸。因此,当墨、辩之智成为绝响之后,中国文化从此就与真正的智慧永远绝缘——直到西方智慧进入中国以前,只有道家的狡智和禅宗的冒牌智慧——弱智的儒家信徒无不对取代了良币的劣币心悦诚服。
由于真正的智慧在中国文化中的缺席,于是智力水平连普通几何题也解不出的江湖骗子,就敢于自封智者。徐光启服膺西方文化,是从翻译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开始的;康熙皇帝敬畏西方文化,也是从解几何题开始的。我敢断言,凡是贬低西方文化的人,都是读初中时解不出几何题的人。反过来也一样,凡是拜倒在西方文明现有成就脚下,却对产生这些成就的原因一无所知的人,也是读初中时解不出几何题的人。柏拉图学院门口之所以大书“不懂几何者免进”,就是为了预防弱智者成为以“超级智者”唬人的江湖骗子。众所周知,中国自古至今都盛产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认为,凡是会解几何题的人,就不会被禅宗式的江湖骗术蒙得晕头转向。我敢说,惠能以及所有的禅宗大师,他们的智力都不足以解几何题。不会解几何题并不可羞,因为他或许是个能够打破唯理主义的逻辑思维定势的艺术奇才(比如庄子),但艺术家不该冒充哲学家——正如不懂诗的哲学家不该冒充艺术家。
三
公元前八到二世纪,是人类现有各大文明的原始积累期,雅斯贝尔斯谓之“轴心时代”。这一时代,相当于中国历史分期中的先秦。本书试图描述的是,当苏格拉底及其弟子在雅典街头探讨哲学,当释迦牟尼及其弟子在印度荒野传播宗教,与之同时代的杰出中国人,在街头、在荒野——事实上更多的是在庙堂之上——说些什么?他们的言说,对后世有什么影响?他们的言说,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