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诗经》两首

2019-12-19

然而上述分析,总是隔了一层的,设身处地体味一下女主人公的特定情境,就能感到这种看似精心的结构与修辞,其实是她潜意识最自然不过的流露。
这首诗中有三处提到淇水,首章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四章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六章之“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三写淇水正为我们提示了女主人公思绪的轨迹。作为弃妇,她的心情悲痛而又惘然,人处于这种心情之下,所产生的忆念,往往是由近边的景物唤起的,这在心理学上称作“暗示”。“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是弃妇归途中的实境,当年初议婚约时,她曾“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正是渡过了淇水,他们才订下了“秋以为期”的誓约,也才有了以后的一切。淇水,是她那段以欢乐始,以悲伤终的生活的见证人。因此诗人很自然地从涉淇订约为中心的初恋的回顾,开始了她的歌唱。涉淇订约后经过焦心的盼望,终于盼来了行媒迎娶的归车,“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是涉淇订约的自然延展,是他们爱情的高潮,欢乐的顶峰,然而同时也是以后三岁为妇不幸遭遇的起点。正因为这是欢乐与痛苦的交点,所以回忆至此,诗人万箭攒心,不可压抑地迸发出了三、四两节的痛苦呐喊:“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当初那达于顶峰的欢爱,原来是这么不可凭依!可见在回忆中插入的这两节抒情议论,并非诗人自觉的巧思结撰,而是意念感情的合乎逻辑的发展,看来这是布局上的跌宕之笔,其实这是奔腾江河的自然曲折,所以虽然曲折,却更具有澎湃汪洋的力量。
这里可以讨论的是三、四两章起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两个对比性的托兴。为什么诗人这里不用其他景物(比如用“桃之夭夭”),而偏举桑叶?我们以为桑树应当也是弃妇归途中所见的实物,以实景起兴的例子,在《诗经》中是屡见不鲜的,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都是以眼前实景为发端起兴的。“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是弃妇归返涉淇时所见到的河岸上桑树的实际形象《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可知淇上确实有桑林。②这样说似乎与“秋以
为期”有矛盾,其实是合理的,首章虽说“秋以为期”,但是二章又云“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可见这男子并未按约于秋日遣媒来迎,而女子有过一个时期的焦心等待。正式行媒,很可能拖到春季。《礼记•月令》“仲月三月,立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祀高禖。”传曰:“立鸟燕也。燕以来巢,室于嫁娶之家,媒氏以为候也。”可见先秦时以为行媒宜在春季。“尔卜尔筮,体无咎言”的男子,应当是遵从这种习尚的。③隰,低湿的地方,此解河岸。闻一多云隰当作湿,指漯河,卫境中又一大河,恐非是。由河及岸,由岸及边,是连贯一致的。,(所以下面又紧接着写道“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而由此暗示,产生心理学上所说的“对比联想”,又回忆起行媒时,“桑叶沃若”的景象②。淇水之畔,桑叶现时的黄而陨与忆念中的“沃若”润美所构成的触目惊心的对照,使得弃妇自然地取以为三、四段的起兴,所以能一气贯下,其势正与汤汤淇水浑融为一,荡人心魄。桑叶沃若与黄陨的对比,是爱情由盛而衰的象喻(用欧阳修说),因此由叶落的黄,又自然转入了婚后三年不幸生活的回忆。在这一节中“兄弟不知,咥其笑矣”两句尤可玩味,第四章前半是回忆婚后之不幸,而“兄弟”两句则是女子返渡淇水时所预想的到家后的情景,这与《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在休归途中预想到“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出于同样的心理状态。由回忆到预想的跳跃,只有在弃妇返归的特定情境中方会出现,是潜意识在此诗中主导作用的又一鲜明表现。往事不堪回首,前程又复可畏,至此这女子不禁发出了“静言思之,躬自悼矣”的哀叹,而最后第六章十句又正是想到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时烦乱心情的自然延展:“像这样下去,即使与你白首到老,只怕更增加我的哀怨。淇水还有个岸,河岸还有个边③,我的怨愁又何时能完?温存的言笑,旦旦的誓言,还在我眼前,又何曾想到竟一朝反悔;既然你反悔了呵,那就不必再苦苦追思,过去了的一切,也只有一丢了事……”诗人至此,已百无聊赖,无复可言,只有那无声的哀思,在引动着读者对女主人公后来遭际的担心与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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